第七十三回 伍員吹簫乞吳市 專諸進炙刺王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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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漁丈人已渡伍員,又與飲食,不受其劍。伍員去而復回,求丈人秘密其事,恐引追兵前至,有負盛意。漁翁仰天嘆曰:「吾為德於子,子猶見疑。倘若追兵別渡,吾何以自明?請以一死絕君之疑!」言訖,解纜開船,拔舵放槳,倒翻船底,溺於江心。史臣有詩云:

數載逃名隱釣綸,扁舟渡得楚亡臣,
絕君後慮甘君死,千古傳名漁丈人。
 
至今武昌東北通淮門外,有解劍亭,當年子胥解劍贈漁父處也。伍員見漁丈人自溺,嘆曰:「我得汝而活,汝為我而死,豈不哀哉!」伍員與羋勝遂入吳境。行至溧陽,餒而乞食。遇一女子,方浣紗於瀨水之上,筥中有飯。伍員停足問曰:「夫人可假一餐乎?」女子垂頭應曰:「妾獨與母居,三十未嫁,豈敢售餐於行客哉?」伍員曰:「某在窮途,願乞一飯自活!夫人行賑恤之德,又何嫌乎?」女子抬頭看見伍員狀貌魁偉,乃曰:「妾觀君之貌,似非常人,寧以小嫌,坐視窮困?」於是發其簞,取盎漿,跪而進之。胥與勝一餐而止。女子曰:「君似有遠行,何不飽食?」二人乃再餐,盡其器。臨行謂女子曰:「蒙夫人活命之恩,恩在肺腑,某實亡命之夫,倘遇他人,願夫人勿言!」女子淒然嘆曰:「嗟乎!妾侍寡母三十未嫁,貞明自矢,何期饋飯,乃與男子交言。敗義墮節,何以為人!子行矣。」伍員別去,行數步,回頭視之,此女抱一大石,自投瀨水中而死。後人有讚云:
    
溧水之陽,擊綿之女,
惟治母餐,不通男語。
矜此旅人,發其筐筥,
君腹雖充,吾節已窳。
捐此孱軀,以存壺矩,
瀨流不竭,茲人千古!
 
伍員見女子投水,感傷不已,咬破指頭,瀝血書二十字於石上,曰:
    
爾浣紗,我行乞;我腹飽,爾身溺。十年之後,千金報德!

伍員題訖,復恐後人看見,掬土以掩之。
  
過了溧陽,復行三百餘里,至一地,名吳趨。見一壯士,碓顙而深目,狀如餓虎,聲若巨雷,方與一大漢廝打。眾人力勸不止。門內有一婦人喚曰:「專諸不可!」其人似有畏懼之狀,即時歛手歸家。員深怪之,問於旁人曰:「如此壯士,而畏婦人乎?」旁人告曰:「此吾鄉勇士,力敵萬人,不畏強禦,平生好義,見人有不平之事,即出死力相為。適纔門內喚聲,乃其母也。所喚專諸,即此人姓名。素有孝行,事母無違,雖當盛怒,聞母至即止。」員嘆曰:「此真烈士矣!」次日,整衣相訪。專諸出迎,叩其來歷。員具道姓名,并受冤始末。專諸曰:「公負此大冤,何不求見吳王,借兵報仇?」員曰:「未有引進之人,不敢自媒。」專諸曰:「君言是也。今日下顧荒居,有何見諭?」員曰:「敬子孝行,願與結交。」專諸大喜,乃入告於母,即與伍員八拜為交。員長於諸二歲,呼員為兄。員請拜見專諸之母。專諸復出其妻子相見,殺雞為黍,歡如骨肉。遂留員勝二人宿了一夜。次早,員謂專諸曰:「某將辭弟入都,覓一機會,求事吳王。」專諸曰:「吳王好勇而驕,不如公子光親賢下士,將來必有所成。」員曰:「蒙弟指教,某當牢記。異日有用弟之處,萬勿見拒!」專諸應諾。三人分別。
  
員勝相隨前進,來到梅里,城郭卑隘,朝市粗立。舟車嚷嚷,舉目無親,乃藏羋勝於郊外,自己被髮佯狂,跣足塗面,手執斑竹簫一管,在市中吹之,往來乞食。其簫曲第一疊云:
    
伍子胥!伍子胥!跋涉宋鄭身無依,千辛萬苦淒復悲!父仇不報,何以生為?
第二疊云:
    
伍子胥!伍子胥!昭關一度變鬚眉,千驚萬恐淒復悲!兄仇不報,何以生為?

第三疊云:
    
伍子胥!伍子胥!蘆花渡口溧陽溪,千生萬死及吳陲,吹簫乞食淒復悲!身仇不報,何以生為?

市人無有識者。(時周景王二十五年,吳王僚之七年也。)
  
再說吳公子姬光,乃吳王諸樊之子。諸樊薨,光應嗣位,因守父命,欲以次傳位於季札,故餘祭夷昧以次相及。及夷昧薨後,季札不受國,仍該立諸樊之後,爭奈王僚貪得不讓,竟自立為王。公子光心中不服,潛懷殺僚之意,其如群臣皆為僚黨,無與同謀,隱忍於中。乃求善相者曰被離,舉為吳市吏,囑以諮訪豪傑,引為己輔。一日,伍員吹簫過於吳市。被離聞簫聲甚哀,再一聽之,稍辨其音。出見員,乃大驚曰:「吾相人多矣,未見有如此之貌也!」乃揖而進之,遜於上坐。伍員謙讓不敢。被離曰:「吾聞楚殺忠臣伍奢,其子子胥出亡外國,子殆是乎?」員跼蹐未對。被離又曰:「吾非禍子者。吾見子狀貌非常,欲為子求富貴地耳。」伍員乃訴其實。早有侍人知其事,報知王僚。僚召被離引員入見。被離一面使人私報姬光得知,一面使伍員沐浴更衣,一同入朝,進謁王僚。王僚奇其貌,與之語,知其賢,即拜為大夫之職。次日,員入謝,道及父兄之冤,咬牙切齒,目中火出。王僚壯其氣,意復憐之,許為興師復仇。
  
姬光素聞伍員智勇,有心收養他,聞先謁王僚,恐為僚所親用,心中微慍。乃往見王僚曰:「光聞楚之亡臣伍員,來奔我國,王以為何如人?」僚曰:「賢而且孝。」光曰:「何以見之?」僚曰:「勇壯非常,與寡人籌策國事,無不中窾,是其賢也。念父兄之冤,未曾須臾忘報,乞師於寡人,是其孝也。」光曰:「王許以復仇乎?」僚曰:「寡人憐其情,已許之矣。」光諫曰:「萬乘之主,不為匹夫興師。今吳楚搆兵已久,未見大勝。若為子胥興師,是匹夫之恨,重於國恥也。勝則彼快其憤,不勝則我益其辱,必不可!」王僚以為然,遂罷伐楚之議。

伍員聞光之入諫,曰:「光方有內志,未可說以外事也。」乃辭大夫之職不受。光復言於王僚曰:「子胥以王不肯興師,辭職不受,有怨望之心,不可用之。」僚遂疏伍員,聽其辭去,但賜以陽山之田百畝。員與勝遂耕於陽山之野。姬光私往見之,饋以米粟布帛,問曰:「子出入吳楚之境,曾遇有才勇之士,略如子胥者乎?」員曰:「某何足道。所見有專諸者,真勇士也!」光曰:「願因子胥得交於專先生。」員曰:「專諸去此不遠,當即召之,明旦可入謁也。」光曰:「既是才勇之士,某即當造請,豈敢召乎?」乃與伍員同車共載,直造專諸之家。專諸方在街坊磨刀,為人屠豕,見車馬紛紛,方欲走避。伍員在車上呼曰:「愚兄在此。」專諸慌忙停刀,候伍員下車相見。員指公子光曰:「此吳國長公子,慕吾弟英雄,特來造見,弟不可辭。」

專諸曰:「某閭巷小民,有何德能,敢煩大駕。」遂揖公子光而進。篳門蓬戶,低頭而入。公子光先拜,致生平相慕之意。專諸答拜。光奉上金帛為贄,專諸固讓。伍員從旁力勸,方纔肯受。自此專諸遂投於公子光門下。光使人日饋粟肉,月給布帛,又不時存問其母。專諸甚感其意。一日,問光曰:「某村野小人,蒙公子豢養之恩,無以為報。倘有差遣,惟命是從。」光乃屏左右,述其欲刺王僚之意。專諸曰:「前王夷昧卒,其子分自當立,公子何名而欲害之?」光備言祖父遺命,以次相傳之故:「季札既辭,宜歸適長。適長之後,即光之身也。僚安得為君哉?吾力弱不足以圖大事,故欲借助於有力者。」

專諸曰:「何不使近臣從容言於王側,陳前王之命,使其退位?何必私備劍士,以傷先王之德?」光曰:「僚貪而恃力,知進之利,不能退讓,若與之言,反生忌害。光與僚勢不兩立!」專諸奮然曰:「公子之言是也。但諸有老母在堂,未敢以死相許。」光曰:「吾亦知爾母老子幼,然非爾無與圖事者。苟成其事,君之子母,即吾子母也,自當盡心養育,豈敢有負於君哉?」專諸沉思良久,對曰:「凡事輕舉無功,必圖萬全。夫魚在千仞之淵,而入漁人之手者,以香餌在也。欲刺王僚,必先投王之所好,乃能親近其身。不知王所好何在?」光曰:「好味。」專諸曰:「味中何者最甘?」光曰:「尤好魚炙。」專諸曰:「某請暫辭。」公子光曰:「壯士何往?」專諸曰:「某往學治味,庶可近吳王耳。」專諸遂往太湖學炙魚。凡三月,嘗其炙者,皆以為美。然後復見姬光,光乃藏專諸於府中。髯翁有詩云:
    
剛直人推伍子胥,也因獻媚進專諸。
欲知弒械從何起?三月湖邊學炙魚。
 
姬光召伍子胥,謂:「專諸已精其味矣,何以得近吳王?」員對曰:「夫鴻鵠所以不可制者,以羽翼在也。欲制鴻鵠,必先去其羽翼。吾聞公子慶忌,筋骨如鐵,萬夫莫當,手能接飛鳥,步能格猛獸。王僚得一慶忌,旦夕相隨,尚且難以動手。況其母弟掩餘燭庸並握兵權,雖有擒龍搏虎之勇,鬼神不測之謀,安能濟事。公子欲除王僚,必先去此三子,然後大位可圖。不然,雖幸而成事,公子能安然在位乎?」光俛思半晌,恍然曰:「君言是也。且歸爾田,俟有閒隙,然後相議耳。」員乃辭去。
  
是年,周景王崩。有嫡世子曰猛,次曰,長庶子曰朝。景王寵愛朝,囑於大夫賓孟,欲更立世子之位,未行而崩。劉獻公摯亦卒,子劉卷字伯蚡嗣立。素與賓孟有隙,遂同單穆公旗殺賓孟,立世子猛,是為悼王。尹文公固、甘平公鰌、召莊公奐,素附子朝,三家合兵,使上將南宮極率之以攻劉卷。卷出奔揚,單旗奉王猛次於皇。子朝使其黨鄩肹伐皇,肹敗死。晉頃公聞王室大亂,遣大夫籍談荀躒帥師納王於王城。尹固亦立子朝於京。未幾,王猛病卒,單旗劉卷復立其弟,是為敬王,居翟泉。周人呼為東王,朝為西王。二王互相攻殺,六年不決。召莊公奐卒,南宮極為天雷震死,人心聳懼。晉大夫荀躒,復率諸侯之師,納敬王於成周,擒尹固,子朝兵潰。召奐之子嚚反攻子朝,朝出奔楚,諸侯遂城成周而還。敬王以召嚚為反覆,與尹固同斬於市,周人快之。此是後話。
  
且說周敬王即位之元年,吳王僚之八年也。時楚故太子建之母在鄖,費無極恐其為伍員內應,勸平王誅之。建母聞之,陰使人求救於吳。吳王僚使公子光往鄖取建母,行及鐘離,楚將薳越帥師拒之,馳報郢都。平王拜令尹陽為大將,并徵陳、蔡、胡、沈、許五國之師。胡子名髡,沈子名逞,二君親自引兵。陳遣大夫夏齧,頓胡二國,亦遣大夫助戰。胡、沈、陳之兵營於右,頓、許、蔡之兵營於左,薳越大軍居中。姬光亦馳報吳王。王僚同公子掩餘率大軍一萬,罪人三千,來至雞父下寨。兩邊尚未約戰,適楚令尹陽暴疾卒,薳越代領其眾,姬光言於王僚曰:「楚亡大將,其軍已喪氣矣。諸侯相從者雖眾,然皆小國,畏楚而來,非得已也。胡沈之君,幼不習戰。陳夏齧勇而無謀。頓、許、蔡三國久困楚令,其心不服,不肯盡力。七國同役而不同心,楚帥位卑無威,若分師先犯胡沈與陳,必先奔。諸國乖亂,楚必震懼,可全敗也。請示弱以誘之,而以精卒持其後。」王僚從其計。乃為三陣,自率中軍,姬光在左,公子掩餘在右,各飽食嚴陣以待。先遣罪人三千,亂突楚之右營。

時秋七月晦日,兵家忌晦,故胡子髡沈子逞及陳夏齧,俱不做整備;及聞吳兵到,開營擊之。罪人原無紀律,或奔或止;三國以吳兵散亂,彼此爭功追逐,全無隊伍。姬光帥左軍乘亂進擊,正遇夏齧,一戟刺於馬下。胡沈二君心慌,奪路欲走。公子掩餘右軍亦到,二君如飛禽入網,無處逃脫,俱為吳軍所獲。軍士死者無數,生擒甲士八百餘人。姬光喝教將胡沈二君斬首。卻縱放甲士,使奔報楚之左軍,言:「胡沈二君及陳大夫俱被殺矣!」許、蔡、頓三國將士,嚇得心膽墮地,不敢出戰,各尋走路。王僚合左右二軍,如泰山一般倒壓下來。中軍薳越未及成陣,軍士散其大半。吳兵隨後掩殺,殺得屍橫遍野,流血成渠。薳越大敗,奔五十里方脫。姬光直入鄖陽,迎取楚夫人以歸。蔡人不敢拒敵。薳越收拾敗兵,止存其半,聞姬光單師來鄖陽取楚夫人,乃星夜赴之。比及楚軍至蔡,吳兵已離鄖陽二日矣。

薳越知不可追,仰天嘆曰:「吾受命守關,不能緝獲亡臣,是無功也。既喪七國之師,又失君夫人,是有罪也。無一功而負二罪,何面復見楚王乎?」遂自縊而死。楚平王聞吳師勢大,心中甚懼,用囊瓦為令尹,以代陽之位。瓦獻計謂郢城卑狹,更於其東闢地,築一大城,比舊高七尺,廣二十餘里,名舊城為紀南城,以其在紀山之南也;新城仍名郢,徙都居之。復築一城於西,以為右臂,號曰麥城。三城似品字之形,聯絡有勢,楚人皆以為瓦功。沈尹戍笑曰:「子常不務修德政,而徒事興築,吳兵若至,雖十郢城何益哉?」囊瓦欲雪雞父之恥,大治舟楫,操演水軍。三月,水手習熟,囊瓦率舟師,從大江直逼吳疆,耀武而還。吳公子光聞楚師犯邊,星夜來援,比至境上,囊瓦已還師矣。姬光曰:「楚方耀武而還,邊人必不為備。」乃潛師襲巢滅之,并滅鐘離,奏凱而歸。
  
楚平王聞二邑被滅,大驚,遂得心疾,久而不愈。至敬王四年,疾篤,召囊瓦及公子申,至於榻前,以太子珍囑之,而薨。囊瓦與郤宛商議曰:「太子珍年幼,且其母乃太子建所聘,非正也。子西長而好善,立長則名順,建善則國治,誠立子西,楚必賴之。」郤宛以囊瓦之言,告於公子申。申怒曰:「若廢太子,是彰君王之穢行也。太子秦出,其母已立為君夫人,可謂非嫡嗣乎?棄嫡而失大援,外內惡之。令尹欲以利禍我,其病狂乎?再言及,吾必殺之!」囊瓦懼,乃奉珍主喪即位,改名曰軫,是為昭王。囊瓦仍為令尹,伯郤宛為左尹,鄢將師為右尹,費無極以師傅舊恩,同執國政。
  
卻說鄭定公聞吳人取楚夫人以歸,乃使人賷珠玉簪珥追送之,以解殺建之恨。楚夫人至吳,吳王賜宅西門之外,使羋勝奉之。伍員聞平王之死,捶胸大哭,終日不止。公子光怪而問曰:「楚王乃子仇人,聞死當稱快,胡反哭之?」員曰:「某非哭楚王也。恨吾不能梟彼之頭,以雪吾恨,使得終於牖下耳。」光亦為嗟嘆。胡曾先生有詩曰:
    
父兄冤恨未曾酬,已報淫狐獲首邱;
手刃不能償夙願,悲來霜鬢又添秋。
 
伍員自恨不能及平王之身,報其仇怨,一連三夜無眠,心中想出一個計策來,謂姬光曰:「公子欲行大事,尚無間可乘耶?」光曰:「晝夜思之,未得其便。」員曰:「今楚王新歿,朝無良臣,公子何不奏過吳王,乘楚喪亂之中,發兵南伐,可以圖霸?」光曰:「倘遣吾為將,奈何?」員曰:「公子誤為墜車而得足疾者,王必不遣。然後薦掩餘燭庸為將,更使公子慶忌結連鄭衛,共攻楚國,此一網而除三翼,吳王之死在目下矣。」光又問曰:「三翼雖去,延陵季子在朝,見我行篡,能容我乎?」員曰:「吳晉方睦,再令季子使晉,以窺中原之釁。吳王好大而疏於計,必然聽從。待其遠使歸國,大位已定,豈能復議廢立哉?」光不覺下拜曰:「孤之得子胥,乃天賜之!」

次日,以乘喪伐楚之利,入言於王僚,僚欣然聽之。光曰:「此事某應效勞,奈因墜車損其足脛,方就醫療,不能任勞。」僚曰:「然則何人可將?」光曰:「此大事,非至親信者,不可託也。王自擇之。」僚曰:「掩餘燭庸可乎?」光曰:「得人矣。」光又曰:「向來晉楚爭霸,吳為屬國。今晉既衰微,而楚復屢敗,諸侯離心,未有所歸,南北之政,將歸於東。若遣公子慶忌往收鄭衛之兵,并力攻楚;而使延陵季子聘晉,以觀中原之釁;王簡練舟師,以擬其後,霸可成也。」王僚大喜,使掩餘燭庸帥師伐楚,季札聘於晉國,惟慶忌不遣。
  
單說掩餘燭庸引師二萬,水陸並進,圍楚潛邑。潛邑大夫堅守不出,使人入楚告急。時楚昭王新立,君幼臣讒,聞吳兵圍潛,舉朝慌急無措。公子申進曰:「吳人乘喪來伐,若不出兵迎敵,示之以弱,啟其深入之心。依臣愚見,速令左司馬沈尹戍率陸兵一萬救潛,再遣左尹郤宛率水軍一萬,從淮汭順流而下,截住吳兵之後,使他首尾受敵,吳將可坐而擒矣。」昭王大喜,遂用子西之計,調遣二將,水陸分道而行。
  
卻說掩餘燭庸正圍潛邑,諜者報:「救兵來到。」二將大驚,分兵一半圍城,一半迎敵。沈尹戍堅壁不戰,使人四下將樵汲之路,俱用石子壘斷。二將大驚。探馬又報:「楚將郤宛引舟師從沙汭塞斷江口。」吳兵進退兩難,乃分作兩寨,為犄角之勢,與楚將相持,一面遣人入吳求救。姬光曰:「臣向者欲徵鄭衛之兵,正為此也。今日遣之,尚未為晚。」王僚乃使慶忌糾合鄭衛。四公子俱調開去了,單留姬光在國。
  
伍員乃謂光曰:「公子曾覓利匕首乎?欲用專諸,此其時矣。」光曰:「然。昔越王允常,使歐冶子造劍五枚,獻其三枚於吳,一曰『湛廬』,二曰『磐郢』,三曰『魚腸』。『魚腸』,乃匕首也。形雖短狹,砍鐵如泥。先君以賜我,至今寶之,藏於床頭,以備非常。此劍連夜發光,意者神物欲自試,將飽王僚之血乎?」遂出劍與員觀之,員誇獎不已。即召專諸以劍付之。專諸不待開言,已知光意,慨然曰:「王信可殺也。二弟遠離,公子出使,彼孤立耳,無如我何。但死生之際,不敢自主,候稟過老母,方敢從命。」專諸歸視其母,不言而泣。母曰:「諸何悲之甚也?豈公子欲用汝耶?吾舉家受公子恩養,大德當報,忠孝豈能兩全?汝必亟往,勿以我為念!汝能成人之事,垂名後世,我死亦不朽矣。」專諸猶依依不舍。母曰:「吾思飲清泉,可於河下取之。」專諸奉命汲泉於河,比及回家,不見老母在堂,問其妻。妻對曰:「姑適言困倦,閉戶思臥,戒勿驚之。」專諸心疑,啟牖而入,老母自縊於床上矣。髯仙有詩云:
    
願子成名不惜身,肯將孝子換忠臣;
世間盡為貪生誤,不及區區老婦人。
 
專諸痛哭一場,收拾殯殮,葬於西門之外。謂其妻曰:「吾受公子大恩,所以不敢盡死者,為老母也。今老母已亡,吾將赴公子之急。我死,汝母子必蒙公子恩眷,勿為我牽掛。」言畢,來見姬光,言母死之事。光十分不過意,安慰了一番。良久,然後復論及王僚之事。專諸曰:「公子盍設享以來吳王?王若肯來,事八九濟矣。」光乃入見王僚曰:「有庖人從太湖來,新學炙魚,味甚鮮美,異於他炙。請王辱臨下舍而嘗之!」王僚好的是魚炙,遂欣然許諾:「來日當過王兄府上,不必過費。」光是夜預伏甲士於窟室之中,再命伍員暗約死士百人,在外接應。於是大張飲具。
  
次早,復請王僚。僚入宮,告其母曰:「公子光具酒相延,得無有他謀乎?」母曰:「光心氣怏怏,常有愧恨之色,此番相請,諒無好意,何不辭之?」僚曰:「辭則生隙;若嚴為之備,又何懼哉!」於是被猊之甲三重,陳設兵衛,自王宮起,直至光家之門,街衢皆滿,接連不斷。僚駕及門,光迎入拜見。既入席安坐,光侍坐於傍。僚之親戚近信,布滿堂階。侍席力士百人,皆操長戟,帶利刀,不離王之左右。庖人獻饌,皆從庭下搜簡更衣,然後膝行而前,十餘力士握劍夾之以進。庖人置饌,不敢仰視,復膝行而出。光獻觴致敬,忽作唑足,偽為痛苦之狀,乃前奏曰:「光足疾舉發,痛徹心髓,必用大帛纏緊,其痛方止。幸王寬坐須叟,容裹足便出。」僚曰:「王兄請自方便。」光一步一躓,入內潛進窟室中去了。少頃,專諸告進魚炙,搜簡如前。誰知這口魚腸短劍,已暗藏於魚腹之中。力士挾專諸膝行至於王前,用手擘魚以進,忽地抽出匕首,逕椎王僚之胸。手勢去得十分之重,直貫三層堅甲,透出背脊。王僚大叫一聲,登時氣絕。侍衛力士,一擁齊上,刀戟並舉,將專諸剁做肉泥,堂中大亂。姬光在窟室中知已成事,乃縱甲士殺出,兩下交鬥。這一邊知專諸得手,威加十倍,那一邊見王僚已亡,勢減三分。僚眾一半被殺,一半奔逃,其所設軍衛,俱被伍員引眾殺散。

奉姬光升車入朝,聚集群臣,將王僚背約自立之罪,宣布國人明白:「今日非光貪位,實乃王僚之不義也。光權攝大位,待季子返國,仍當奉之。」乃收拾王僚屍首,殯殮如禮。又厚葬專諸,封其子專毅為上卿。封伍員為行人之職,待以客禮而不臣。市吏被離舉薦伍員有功,亦升大夫之職。散財發粟,以賑窮民,國人安之。姬光心念慶忌在外,使善走者覘其歸期,姬光自率大兵,屯於江上以待之。慶忌中途聞變,即馳去。姬光乘駟馬追之,慶忌棄車而走,其行如飛,馬不能及。光命集矢射之。慶忌挽手接矢,無一中者。姬光知慶忌必不可得,乃誡西鄙嚴為之備,遂還吳國。又數日,季札自晉歸,知王僚已死,逕往其墓,舉哀成服。姬光親詣墓所,以位讓之,曰:「此祖父諸叔之意也。」季札曰:「汝求而得之,又何讓為?苟國無廢祀,民無廢主,能立者即吾君矣。」光不能強,乃即吳王之位,自號為闔閭。季札退守臣位。(此周敬王五年事也。)札恥爭國之事,老於延陵,終身不入吳國,不與吳事,時人高之。及季札之死,葬於延陵,孔子親題其碑曰:「有吳延陵季子之墓。」史臣有讚云:
    
貪夫殉利,簞豆見色。
《春秋》爭弒,不顧骨肉。
孰如季子,始終讓國,
堪愧僚光,無慚泰伯。
 
宋儒又論季札辭國生亂,為賢名之玷。有詩云:
    
只因一讓啟群爭,
辜負前人次及情;
若使延陵成父志,
蘇臺麋鹿豈縱橫?
 
且說掩餘燭庸困在潛城,日久救兵不至,正在躊躇脫身之計。忽聞姬光弒主奪位,二人放聲大哭,商議道:「光既行弒奪之事,必不相容。欲要投奔楚國,又恐楚不相信。正是『有家難奔,有國難投』,如何是好?」燭庸曰:「目今困守於此,終無了期。且乘夜從僻路逃奔小國,以圖後舉。」掩餘曰:「楚兵前後圍裹,如飛鳥入籠,焉能自脫?」燭庸曰:「吾有一計,傳令兩寨將士,詐稱來日欲與楚兵交鋒,至夜半,與兄微服密走,楚兵不疑。」掩餘然其言。兩寨將士秣馬蓐食,專候軍令布陣。掩餘與燭庸同心腹數人,扮作哨馬小軍,逃出本營。掩餘投奔徐國,燭庸投奔鐘吾。及天明,兩寨皆不見其主將,士卒混亂,各搶船隻奔歸吳國。所棄甲兵無數,皆被郤宛水軍所獲。諸將欲乘吳之亂,遂伐吳國。郤宛曰:「彼乘我喪非義,吾奈何效之?」乃與沈尹戍一同班師,獻吳俘。楚昭王以郤宛有功,以所獲甲兵之半賜之,每事諮訪,甚加敬禮。費無極忌之益深,乃生一計,欲害郤宛。

畢竟費無極用何計策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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