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三回 李國舅爭權除黃歇 樊於期傳檄討秦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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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龐煖欲乘敗燕之威,「合從」列國,為并力圖秦之計。除齊附秦外,韓、魏、楚、燕,各出銳師,多者四五萬,少亦二三萬,共推春申君黃歇為上將。歇集諸將議曰:「伐秦之師屢出,皆以函谷關為事,秦人設守甚嚴,未能得志。即我兵亦素知仰攻之難,咸有畏縮之心。若取道蒲坂,由華州而西,逕襲渭南,因窺潼關,《兵法》所謂『出其不意』也。」諸將皆曰:「然。」遂分兵五路,俱出蒲關,望驪山一路進發,直攻渭南,不克,圍之。秦丞相呂不韋使將軍蒙驁、王翦、桓齮、李信、內史騰,各將兵五萬人,五枝軍兵,分應五國。不韋自為大將,兼統其軍,離潼關五十里分為五屯,如列星之狀。
 
王翦言於不韋曰:「以五國悉銳,攻一城而不克,其無能可知矣。三晉近秦,習與秦戰,而楚在南方,其來獨遠,且自張儀亡後,三十餘年不相攻伐,誠選五營之銳,合以攻楚,楚必不支,楚之一軍破,餘四軍將望風而潰矣。」不韋以為然。於是使五屯設壘建幟如常,暗地各抽精兵一萬,約以四鼓齊起,往襲楚寨。時李信以糧草稽遲,欲斬督糧牙將甘回,眾將告求得免,但鞭背百餘。甘回挾恨,夜奔楚軍,以王翦之計告之。春申君大驚,欲馳報各營,恐其不及,遂即時傳令,拔寨俱起,夜馳五十餘里,方敢緩緩而行。比及秦兵到時,楚寨已撤矣。王翦曰:「楚兵先遁,必有洩吾謀者。計雖不成,然兵已至此,不可空回。」遂往襲趙寨。壁壘堅固,攻不能入。龐煖仗劍立於軍門,有敢擅動者即斬。秦兵亂了一夜,至天明,燕、韓、魏俱合兵來救,蒙驁等方纔收兵。龐煖怪楚兵不至,使人探之,知其先撤,嘆曰:「『合從』之事,今後休矣!」諸將皆請班師,於是韓魏之兵,先回本國。龐煖怒齊獨附秦,挾燕兵伐之,取饒安一城而返。
  
再說春申君奔回郢城,四國各遣人來問曰:「楚為從長,奈何不告而先回,敢請其故?」考烈王責讓黃歇,歇慚懼不容。時有魏人朱英,客於春申君之門,知楚方畏秦,乃說春申君曰:「人皆以楚強國,及君而弱,英獨謂不然。先君之時,秦去楚甚遠,西隔巴蜀,南隔兩周,而韓魏又眈眈乎擬其後,是以三十年無秦患。此非楚之強,其勢然也。今兩周已并於秦,而秦方修怨於魏,魏旦暮亡,則陳許為通道,恐秦楚之爭,從此方始,君之責讓,正未已也。何不勸楚王東徙壽春,去秦較遠,絕長淮以自固。可以少安。」黃歇然其謀,言於考烈王,乃擇日遷都。按楚先都郢,後遷於鄀,復遷於陳,今又遷於壽春,凡四遷矣。史臣有詩云:
    
周為東遷王氣歇,楚因屢徙霸圖空;
從來避敵為延敵,莫把託岐托古公。
 
再說考烈王在位已久,尚無子息,黃歇遍求婦人宜子者以進,終不孕。有趙人李園,亦在春申君門下,為舍人。有妹李嫣色美,欲進於楚王,恐久後以無子失寵,心下躊躇:「必須將妹先獻春申君,待其有娠,然後進於楚王,幸而生子,異日得立為楚王,乃吾甥也。」又想:「吾若自獻其妹,不見貴重。還須施一小計,要春申君自來求我。」於是給五日假歸家,故意過期,直待第十日方至。黃歇怪其來遲。李園對曰:「臣有女弟名嫣,頗有姿色,齊王聞之,遣使來求。臣與其使者飲酒數日,是以失期。」黃歇想道:「此女名聞齊國,必是個美色。」遂問曰:「已受其聘否?」園對曰:「方且議之,聘尚未至也。」黃歇曰:「能使我一見乎?」園曰:「臣在君之門下,即吾女弟,誰非君妾婢之流,敢不如命。」乃盛飾其妹,送至春申君府中。黃歇一見大喜,是夜即賜李園白璧二雙,黃金三百鎰,留其妹侍寢。未三月,即便懷孕。

李園私謂其妹嫣曰:「為妾與為夫人孰貴?」嫣笑曰:「妾安得比夫人?」園又曰:「然則為夫人與為王后孰貴?」嫣又笑曰:「王后貴盛!」李園曰:「汝在春申君府中,不過一寵妾耳!今楚王無子,幸汝有娠,倘進於楚王,他日生子為王,汝為太后,豈不勝於為妾乎?」遂教以說詞,使於枕席之間,如此這般:「……春申君必然聽從。」李嫣一一領記。夜間侍寢之際,遂進言於黃歇曰:「楚王之貴幸君,雖兄弟不如也。今君相楚二十餘年,而王未有子,千秋百歲後,將更立兄弟。兄弟於君無恩,必將各立其所親幸之人,君安得長有寵乎?」黃歇聞言,沉思未答。嫣又曰:「妾所慮不止於此也。君貴,用事久,多失禮於王之兄弟,兄弟誠立,禍且及身,豈特江東封邑不可保而已哉?」黃歇愕然曰:「卿言是也,吾慮不及此!今當奈何?」李嫣曰:「妾有一計,不惟免禍,而且多福。但妾負愧,難於自吐,又恐君不我聽,是以妾未敢言。」黃歇曰:「卿為我畫策,何為不聽?」李嫣曰:「妾今自覺有孕矣,他人莫知也。幸妾侍君未久,誠以君之重,而進妾於楚王,王必幸妾。妾賴天佑生男,異日必為嫡嗣,則是君之子為王也。楚國盡可得,孰與身臨不測之罪乎?」黃歇如夢初覺,如醉初醒,喜曰:「『天下有智婦人,勝於男子』。卿之謂矣。」
  
次日,即召李園告之以意,密將李嫣出居別舍。黃歇入言於楚王曰:「臣所聞李園妹名嫣者有色,相者皆以為宜子,當貴,齊王方遣人求之,王不可不先也。」楚王即命內侍宣取李嫣入宮。嫣善媚,楚王大寵愛之。及產期,雙生二男,長曰捍,次曰猶。楚王喜不可言,遂立李嫣為王后,長子捍為太子。李園為國舅,貴幸用事,與春申君相並。園為人多詐術,外奉春申君益謹,而中實忌之。乃考烈王二十五年,病久不愈,李園想起其妹懷娠之事,惟春申君知之,他日太子為王,不便相處,不如殺之,以滅其口。乃使人各處訪求勇力之士,收置門下,厚其衣食,以結其心。朱英聞而疑之,曰:「李園多蓄死士,必為春申君故也。」乃入見春申君曰:「天下有無妄之福,有無妄之禍,又有無妄之人,君知之乎?」黃歇曰:「何謂『無妄之福』?」

朱英曰:「君相楚二十餘年矣。名為相國,與楚王無二。今楚王病久不愈,一旦宮車晏駕,少主嗣位,而君輔之,如伊尹周公,俟王之年長,而反其政;若天與人歸,遂南面即真。此所謂『無妄之福』也。」黃歇曰:「何謂『無妄之禍』?」朱英曰:「李園,王之舅也,而君位在其上,外雖柔順,內實不甘。且同盜相妒,勢所必至也。聞其陰蓄死士,為日已久,何所用之?楚王一薨,李園必先入據權,而殺君以滅口。此所謂『無妄之禍』也。」黃歇曰:「何謂『無妄之人』?」朱英曰:「李園以妹故,宮中聲息,朝夕相通,而君宅於城外,動輒後時。誠以郎中令相處,某得領袖諸郎,李園先入,臣為君殺之。此所謂『無妄之人』也。」黃歇掀髯大笑曰:「李園弱人耳,又事我素謹,安有此事?足下得無過慮乎?」朱英曰:「君今日不用吾言,悔之晚矣。」黃歇曰:「足下且退,容吾察之。如有用足下之處,即來相請。」朱英去三日,不見春申君動靜,知其言不見用,嘆曰:「吾不去,禍將及矣!鴟夷子皮之風可追也。」乃不辭而去,東奔吳下,隱於五湖之間。髯翁有詩云:
    
紅顏帶子入王宮,盜國奸謀理不容;
天啟春申無妄禍,朱英焉得令郎中?

朱英去十七日,而考烈王薨。李園預與宮殿侍衛相約:「一聞有變,當先告我。」至是聞信,先入宮中,吩咐祕不發喪,密令死士伏於棘門之內。捱至日沒,方使人徐報黃歇。黃歇大驚,不謀於賓客,即刻駕車而行。方進棘門,兩邊死士突出,口呼:「奉王后密旨,春申君謀反宜誅!」黃歇知事變,急欲迴車。手下已被殺散。遂斬黃歇之頭,投於城外,將城門緊閉,然後發喪。擁立太子捍嗣位,是為楚幽王,時年纔六歲。李園自立為相國,獨專楚政。奉李嫣為王太后。傳令盡滅春申君之族,收其食邑。哀哉!自李園當國,春申君賓客盡散,群公子皆疏遠不任事。少主寡后,國政日紊,楚自此不可為矣。
  
話分兩頭。再說呂不韋憤五國之攻秦,謀欲報之,曰:「本造謀者,趙將龐煖也。」乃使蒙驁同張唐督兵五萬伐趙。三日後,再令長安君成嶠,同樊於期率兵五萬為後繼。賓客問於不韋曰:「長安君年少,恐不可為大將。」不韋微笑曰:「非爾所知也!」
  
且說蒙驁前軍出函谷關,取路上黨,逕攻慶都,結寨於都山。長安君大軍營於屯留,以為聲援。趙使相國龐煖為大將,扈輒副之,率軍十萬拒敵,許龐煖便宜行事。龐煖曰:「慶都之北,惟堯山最高,登堯山可望都山,宜往據之。」使扈輒引軍二萬先行。比至堯山,先有秦兵萬人,在彼屯札,被扈輒衝上殺散,就於山頭下寨。蒙驁使張唐引軍二萬,前來爭山,龐煖大軍亦到,兩邊於山下列成陣勢,大戰一場。扈輒在山頭用紅旗為號,張唐往東,旗便往東指,張唐往西,旗便從西指。趙軍只望紅旗指處,圍裹將來。龐煖下令:「有人擒得張唐者,封以百里之地。」趙軍無不死戰。張唐奮盡平生之勇,不能透出重圍。卻得蒙驁軍到,接應出來,同回都山大寨。慶都知救兵已到,守禦益力。蒙驁等不能取勝,遣張唐往屯留,催取後隊軍兵。
  
卻說長安君成嶠,年方十七歲,不諳軍務,召樊於期議之。於期素惡不韋納妾盜國之事,請屏去左右,備細與成嶠敘述一遍,言:「今王非先王骨血,惟君乃是適子。文信侯今日以兵權托君,非好意也。恐一旦事洩,君與今王為難,故陽示恩寵,實欲出君於外。文信侯出入宮禁,與王太后宣淫不禁,夫妻父子,聚於一窟,所忌者獨君耳。若蒙驁兵敗無功,將借此以為君罪。輕則削籍,重則刑誅。嬴氏之國,化為呂氏,舉國人皆知其必然,君不可不為之計。」成嶠曰:非足下說明,某不知也。為今計當奈何?」樊於期曰:「今蒙驁兵困於趙,急未能歸,而君手握重兵,若傳檄以宣淫人之罪,明宮闈之詐,臣民誰不願奉適嗣以主社稷者!」成嶠忿然按劍作色曰:「大丈夫死則死耳!寧能屈膝為賈人子下乎?惟將軍善圖之!」樊於期偽向使者言:「大軍即日移營,多致意蒙將軍,用心准備。」使者去後,樊於期草就檄文,略曰:
    
長安君成嶠布告中外臣民知悉:傳國之義,適統為尊;覆宗之惡,陰謀為甚。文信侯呂不韋者,以陽翟之賈人,窺咸陽之主器。今王政,實非先王之嗣,乃不韋之子也。始以懷娠之妾,巧惑先君,繼以奸生之兒,遂蒙血胤。恃行金為奇策,邀反國為上功。兩君之不壽有繇,是可忍也?三世之大權在握,孰能禦之!朝豈真王,陰已易嬴而為呂;尊居假父,終當以臣而篡君。社稷將危,神人胥怒!某叨為嫡嗣,欲訖天誅。甲冑干戈,載義聲而生色;子孫臣庶,念先德以同驅。檄文到日,磨厲以須,車馬臨時,市肆勿變。

樊於期將檄文四下傳布。秦人多有聞說呂不韋進妾之事者,及見檄內懷娠奸生等語,信其為實,雖然畏文信侯之威,不敢從兵,卻也未免觀望之意。時彗星先見東方,復見北方,又見西方,占者謂國中當有兵起,人心為之搖動。樊於期將屯留附縣丁壯,悉編軍伍,攻下長子壺關,兵勢益盛。張唐知長安君已反,星夜奔往咸陽告變。秦王政見檄文大怒,召尚父呂不韋計議。不韋曰:「長安君年少,不辦為此,此乃樊於期所為也。於期有勇無謀,兵出即當就擒,不必過慮。」乃拜王翦為大將,桓齮王賁為左右先鋒,率軍十萬,往討長安君。
  
再說蒙驁與龐煖相持,等待長安君接應不到,正疑訝間,接得檄文,如此恁般,大驚曰:「吾與長安君同事,今攻趙無功,而長安君復造反,吾安得無罪?若不反戈以平逆賊,何以自解?」乃傳令班師,將軍馬分為三隊,親自斷後,緩緩而行。龐煖探聽秦軍移動,預選精兵三萬,使扈輒從間道伏於太行山林木深處,囑曰:「蒙驁老將,必親自斷後,待秦兵過且盡,從後邀擊,方保全勝。」蒙驁見前軍徑去無礙,放心前行。一聲砲響,伏兵突出,蒙驁便與扈輒交戰。良久,龐煖兵從後追及,秦兵前去者,已無鬥志,遂大潰。蒙驁身帶重傷,復猶力戰殺數十人,復親射龐煖中其脅,趙軍圍之數重,亂箭射之,矢如蝟毛,可惜秦國一員名將,今日死於太行山之下。龐煖得勝,班師回趙,箭瘡不痊,未幾亦死。此事擱過不提。
  
再說張唐王翦等兵至屯留,成嶠大懼。樊於期曰:「王子今日乃騎虎之勢,不得復下,況悉三城之兵,不下十五萬,背城一戰,未卜勝負,何懼之有!」乃列陣於城下以待。王翦亦列陣相對,謂樊於期曰:「國家何負於汝,乃誘長安君造逆耶?」樊於期在車上欠身答曰:「秦政乃呂不韋奸生之子,誰不知之?吾等世受國恩,何忍見嬴氏血食為呂氏所奪?長安君先王血胤,所以奉之。將軍若念先王之祀,一同舉義,殺向咸陽,誅淫人,廢偽主,扶立長安君為王,將軍不失封侯之位,同享富貴,豈不美哉。」王翦曰:「太后懷姙十月,而生今王,其為先君所出無疑。汝乃造謗,污衊乘輿,為此滅門之事,尚自巧言虛飾,搖惑軍心。拿住之時,碎屍萬段!」樊於期大怒,瞋目大呼,揮長刀直入秦軍。秦軍見其雄猛,莫不披靡。樊於期左衝右突,如入無人之境。王翦麾軍圍之,凡數次,皆斬將潰圍而出,秦兵損折極多。

是日天晚,各自收軍。王翦屯兵於傘蓋山,思想:「樊於期如此驍勇,急切難收,必須以計破之。」乃訪帳下:「何人與長安君相識?」有末將楊端和,乃屯留人,自言:「曾在長安君門下為客。」王翦曰:「我修書一封與汝,汝可送與長安君,勸他早圖歸順,無自取死。」楊端和曰:「小將如何入得城去?」王翦曰:「俟交鋒之時,乘其收軍,汝可效敵軍打扮,混入城中。只看攻城至急,便往見長安君,必然有變。」端和領計。王翦當下修書,緘訖,付與端和自去伺候行事。再召桓齮引一軍攻長子城,王賁引一軍攻壺關城,王翦自攻屯留,三處攻打,使他不能來應。樊於期謂成嶠曰:「今乘其分軍之時,決一勝負。若長子壺關不守,秦兵勢大,更難敵矣。」成嶠年幼畏懦,涕泣言曰:「此事乃將軍倡謀,但憑主裁,勿誤我事。」樊於期抽選精兵萬餘,開門出戰。王翦佯讓一陣,退軍十里,屯於伏龍山。於期得勝入城,楊端和已混入去了。因他原是本城之人,自有親戚收留安歇。不在話下。成嶠問樊於期曰:「王翦軍馬不退如何?」樊於期答曰:「今日交鋒,已挫其銳,明日當悉兵出戰,務要生擒王翦,直入咸陽,扶立王子為君,方遂吾志。」

不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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